2008-03-17

曹征路‧那兒

有時我也會思考,比如良知,比如正義,比如救贖什麼的。當然更多的時候我什麼也不想,只是為了當天的工錢操心。其實我也想不了什麼,比如我都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還留在這座城市裡。

月月說,你不就是想看看人間嗎?這就是人間。月月說,富人的快樂都是相似的,窮人的痛苦各有各的不同,而且痛得稀奇古怪。月月不讀托爾斯泰,卻能說出這麼經典的話來,讓我很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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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舅十五歲下鄉,十九歲回城,招工單位就是外公幹了一輩子的礦山機械廠。誰也沒料到,進廠的第二年小舅就出了大名。那年江南造船廠在維修一條外國客輪時遇到了麻煩:有一種推八的鐵楔要求手工砸進榫槽裏,但作業的場地是個半人高的圓筒,大錘掄不開,小榔頭又力量不夠,而且鐵楔必須一次到位,否則就報廢了。這下可難壞了造船廠,沒法子就向我們礦機廠求援。礦機廠就找老師傅們開會,問誰會打“腰錘”?老師傅說,現在什麼都靠機械靠設備,這種手藝早就失傳多年了。二十四磅的大榔頭掄起來不能超過頭頂,而且砸下去要準確夠勁,誰都沒把握。廠長說,這麼個小問題咱都解決不了呀?咱礦機廠的臉叫你們丟盡了。還八級工呢,狗屎!

其實這問題並不小,人貓著腰,還得使那麼大的榔頭掄圓了砸,今天誰有這本事?這時小舅跑進來說,他願意試試,他說他在鄉下打過“腰錘”。老師傅們全都不信,說你小狗日的老鼠舔貓X呀,你知道蝦子從哪頭放屁呀?小舅不服,嘴巴又講不清,只能強著腦袋小聲嘀咕:試試唄,不信就試試唄,連試都不叫試呀?這樣就答應叫他試試,不試不知道蝦子從哪頭放屁。

廠裏模擬了一個半人高的現場,新領了一把二十四磅大錘,砸核桃。要求是,核桃扔到哪榔頭砸到哪,一錘下去核桃拍死,只准流油不准見碎殼。玩過榔頭的人都知道,榔頭不過頂就意味著重力不垂直,而榔頭圍著腰甩出弧線又不能見碎殼就必須做到正面落下,既准又狠一錘到位。這不光要技巧,更要一把好力氣。那天的結果一些老師傅至今不忘,說是眼珠子都掉下地了:十幾顆核桃砸完,居然四周找不到一粒碎渣。

廠長大喜,連夜就拉小舅坐上吉普車,送到蕪城。在蕪城,小舅更是風光無限,那個大鬍子德國佬一再摟著小舅要親吻,拉小舅照相。他說小舅要是在德國一定能當上議員,他承認自己是成心為難江南廠的,因為他根本不相信中國有這樣好的技術工人。報紙電臺也來猛吹,說小舅心懷祖國放眼世界苦練硬功什麼的。

那年也是湊巧,中央美術學院有一個老師帶學生到江南來寫生,聽說了這件事,就要求小舅光膀子打鐵給他們看,看過了個個都叫美。真美,美極了。有個女學生摸著小舅的後背激動得渾身發抖。然後他們集體創作了一幅油畫,名字就叫《脊樑》,這幅畫今天還在省博物館收藏著。

八十年代的審美趣味我說不上來,反正那種畫擱今天白送人還嫌占地方。不過小舅打鐵的樣子我是見過的。他個子高皮膚白身材勻稱,身上佈滿三角形的小塊肌肉,榔頭在火光中舞動的時候那些肌肉全都會說話,好像全都歡快起來聒噪起來,像一隻隻跳舞的小老鼠渾身亂竄。那時的小舅也是最快活的,榔頭像是敲在編鐘上,每一個細胞都在唱歌,整個身心都飛升出去。根本不像現在,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額頭賽過皮帶輪子。

From: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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