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新訓中心的第一個晚上,連長在晚點名時對他們發表講話。一百多個新兵呈立正姿勢,集合在營舍前方的空地上,釘掛在營舍外牆的照明燈直刺著他們的眼睛,使他們幾乎看不見連長從連長室走出來的過程,只在眾人的靜默之中聽見鋁製紗門的開闔、值星班長的口令、眾人稍息並迅速恢復立正姿勢大喊「連長好」。
然後,作為連長的那個黑影,雙手叉腰站在走廊上對他們講話。
講的內容無非就是乖乖當兵就能平安順利之類的話,後來的L已無法確切記述,就連他的聲調、他的形貌,L也沒有把握能夠辨識出來,但是,L至今依然記得連長的一段開場白,那段開場白是這樣的:「現在外面社會很亂,但是當兵很單純,長官、幹部說什麼你們做什麼就對了,至於什麼軍購案、統獨之類的,不是你各位需要關心的,你也管不了……
各位都是沒有本事才會來當兵的,我這樣說沒錯吧?我們也不用假裝,講些冠冕堂皇的話,事實就是如此,你如果有本事就不會進來了。既然沒本事,各位就不要想太多,好好當兵……」
連長的講話在L心中引起了兩個疑問。
第一個疑問:「我究竟是沒本事的人,還是沒有施展本事的人?」
不用想也知道,L的答案傾向於後者,因為沒有人,尤其是身在部隊中的男人,會心甘情願地承認自己是沒本事的窩囊廢。
他想起了朋友們曾經告訴他的數十種看來並不困難的逃兵手段。L當然有充分的技術條件來施行這些手段,但是每當出現這種類似鼓動逃兵的氛圍,他總是不置可否。一個最明顯原因是這些手段總是指向身體的殘缺,因而不僅不光明磊落,更會危及L自己的男子氣概。一個把身體弄殘缺的男人,似乎並不僅僅傷害了他自己的身體,同時也傷害了他自己的心靈;強健的身體與強健的心靈之間似乎具有某種必然關係。
因此,L更多地想起了另一種本事,即他所能動用進行關說的各種社會關係。透過這種由不服氣激起的回想,L似乎在自己的心裡稍稍對連長扳回了一城,維持住起碼的自尊心。後來他與其他新兵談到這件事,令L大感意外的是,許多人也紛紛表達了一模一樣的感想:大家都極力表示自己並不是沒有本事,只是不想施展罷了。這麼一來,他們作為新兵(或男人?)的自尊便共同得到了維持,並且透過普遍化而互相強化了。
這一自尊對於他們的自我認同十分重要,他們以此來自我區別於另外兩種人。區別於哪兩種人呢?一種是達官貴人子弟,他們沒種、畏苦怕難、運用特權、花錢疏通、詐欺、畏怯、不愛國;另一種則是死老百姓,即同樣畏苦怕難卻沒本事、窩囊、心裡抗拒卻又不得不當兵的人。至於他們自己,那當然是遊刃有餘、吃苦耐勞、能屈能伸、顧全大局、勇敢面對挑戰。
這難道不正是企管大師與莒光日的政治宣教所鼓吹的理想典型嗎?
不過,他們幾乎全部都自稱是有本事而不願施展的人,但按理來說,有本事的人不至於如此眾多而普遍。因此,我們可以合理地懷疑,他們很可能其實真的沒錢、沒資訊、沒管道、沒能耐、沒種逃兵,他們這種不服氣的反應,很可能只不過是虛張聲勢、自我安慰,類似於某些小混混在威脅失敗時對旁人說,好吧,老子就姑且饒你一次。
小混混總是停留在威脅的層次,從不願或不敢真正採取暴力行動,同樣的,這些或許有本事的新兵也從來不曾將他們的本事付諸實行,因為證實的可能性同時也伴隨著證偽的可能性。而正是由於在現實上既未證實也未證偽,他們就能夠永遠自稱是有本事而不願施展的人;反過來說,如果證實了,那他們就不會在那個夜裡站在營舍前方聽連長講話,如果證偽了,他們就無法再如此自稱。
他們這種行為並不僅僅是自欺欺人。因為,問題的關鍵不在於真假,而在於效果。奇妙的地方在於,不論他們自稱的本事是真還是假,其主觀上對他們自己的效果都一樣:他們都在形式上維持住了自己的自尊,建立了某種自我認同,並以此自我區別於另外兩種人。儘管可能有點心虛,但他們都自覺地將自己鑲嵌進一個特定的形象中。換句話說,他們的反應其實是一種自我表演,在其中,他們都是遊刃有餘、吃苦耐勞、能屈能伸、顧全大局、勇敢面對挑戰的人。
第二個疑問:「如果我是沒有施展本事的人,那我為什麼不施展?我為什麼要當兵?」
既然現實的實力問題(本事)據說不是問題,這裡,李亮及其他新兵便不得不求助於某些「精神性」乃至「道德性」的答案。
當就當,有什麼好怕的?在自我區別於另外兩種人的過程中,他們賦予自己某種不怕苦、不怕難的氣質,某種「阿莎力」。
欠國家的把它還完就是了。一種模糊的社會契約論,將自己的似乎是自由選擇的當兵行為,納入某種權利義務的倫理學,從而巧妙地迴避了強制性的國家暴力,顯得似乎我本可以賴賬,但我講信用、深明大義……
當兵沒什麼,不想為此動用關係。看起來是功利主義的算計,衡量當兵與動用關係兩者的成本效益,但這難道不正是一般人情倫理中常講的「留有餘地」嗎?這難道不是一種廣受重視的做人處事的品德嗎?
為了不當兵而把身體搞壞是最不值得的。使用各種醫學手段逃避兵役不一定會把身體搞壞;好好當兵不一定不會搞壞身體。貌似成本效益的考量背後,存在著不當兵→身體有問題→人格心理有問題的邏輯。把身體搞壞不值得,把人格心裡搞壞更不值得。
男人就是要當兵。有本事而不施展,恰好從反面突出了這些新兵心中深植的意識型態的控制力量。這種意識型態不是個別人的幻想,而是社會性的,並受到一系列精神與物質因素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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