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21

沒有神的所在—侯文詠讀金瓶梅



讀完侯文詠「編寫」的金瓶梅,有一些雜亂的想法,記在這裡。

侯文詠維持了一貫的流暢文筆,對一些段落的解讀很精彩,尤其是武松出獄回來騙殺了潘金蓮那段,場面鮮血淋漓卻毫無正義感可言,大概是全書最好的地方。對於西門慶死因的翻案也很好:以現代醫學指出西門慶的死因並非縱欲過度,而是梅毒,儘管縱欲過度是加劇病情的因素,但不是主因。

至於他的核心提問,則恐怕是搞錯了方向。

侯文詠的提問:「當價值不在,一切只剩慾望,生命會變成什麼?」這是關心人生目標、方向、理想之類的人才會問的問題,一般人事實上並不會有機會觸及這樣尖銳的問題,因為一般人很難有機會讓自己的生活只剩下慾望,或者說讓自己的慾望在現實中如此膨脹開來。

我們社會的大多數中下階層人民的生活,其實在相對的程度上是禁欲的,因為在我們這個社會,慾望是需要強大的金錢與權力才能支撐的。在這種情況下,正如馬克思指出的,無產者早被斷絕了實現慾望的可能,即便現代的消費文化不斷挑動其慾望,實際上也絕無可能實現其中的那怕十分之一。

換句話說,大多數現代人之苦,如果不要把上層階級的生活處境混淆於下層階級的話,恐怕不是慾望橫流、生命虛無的問題,而是慾望不斷被挑起、卻又不斷受挫的無盡焦慮與困頓。與之相比,《金瓶梅》中的種種,就像是一場華麗的煙火秀,精彩而毫不真實。

侯文詠的提問,對於一般人來說,也許是太過奢侈了。

即便是就封建時代的統治階級,或現代的資產階級而言,《金瓶梅》式的狂亂慾海也絕非常態。

《金瓶梅》故事展開的年代,絕不是如今天一般物慾高度發達的年代,而只是在物慾高度發達的年代的「開頭」。這不論是就《金瓶梅》的成書年代,或是就書中的核心故事內容而言,都是如此。書中的西門慶其實是個暴發戶,而非已經真正成熟的、典型的資產階級。暴發戶的典型特徵,就是過份熱烈地追求物慾、歡愛、炫耀,在權力鬥爭層面,則是粗野、無分寸、巧取豪奪。這些都不是早早習慣於富貴、權力的統治階級,或真正老練的資產階級,會展現出來的形象。

與此相關的第二個問題就是,侯文詠的提問太過侷限於傳統的所謂人文關懷,以致無法理解我們今天所面對的現實的真正困境。所謂「一切價值消亡,慾望亦非出路」此一關切,對我們今天所面對的現實而言,是否真具有如此重要性?

當然,我在一定程度上也認同此一關切,只是從今天的情況來看,我們的社會一面解消一切價值與慾望,另一面又以各種方式將其製造出來,例如:偷拍揭露政客偷情的同時,總不忘祭出最道德化的字眼加以抨擊;報導血腥命案,也必定追索警方破案、實現正義;抨擊政府舞弊無能,必定期待廉能統治,等等。在今天的條件下,慾望並非問題,價值也並不缺乏,因為今天的主調已是鼓勵多元慾望、多元價值,在《金瓶梅》中顯得新穎、離經叛道的東西,在今天都已經是報紙、電視的例行內容。

今天的情況是,我們不缺乏價值,問題是我們有太多的價值,可以隨各種需要而換上。真正的問題可能在於:實際上究竟是誰在追求,以及追求的是何種價值、何種慾望?

今天的意識型態,乃是以資產階級的價值為價值,以其慾望為慾望。比如我們想要擁有一個溫暖的家,但此一想望必須滿足建商的利潤計算才能實現,你要嘛投身此一遊戲,努力向上爬,要嘛作個社會邊緣人。除了被預先設定的慾望與價值之外,我們已被預先剝奪了真正的選擇與出路。

侯文詠侷限於將慾望與價值等抽象地對立起來。但如果說,事情的真相其實是:你的價值與我的價值互相衝突,你的慾望是以犧牲我的慾望為代價,那又如何呢?

另一個重要缺憾,就是性愛的問題。侯文詠基本上對性愛場面輕描淡寫,把性愛視為劇情主線的一個輔助部分或引導部分。但這對一部長久以來被讀做情色文學的經典而言,顯然有點文不對題。即便不從讀者的角度思考,以蘭陵笑笑生自己的立場而言,他如果並不真的在意那些性愛情節,又為何要花那麼多篇幅與心思在上面呢?

我相信,蘭陵笑笑生之所以會寫出這麼大篇幅的性愛場景,其實與他對那個顛覆性的新世界的遭遇經驗有關。很可能,正是性愛的狂亂構成了蘭陵笑笑生經驗的核心部分,構成了蘭陵笑笑生的核心震撼、迷惑與創傷。

這部分或許可以來點精神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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