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6-27

合成病徵

所有表面上普遍的意識型態概念,都總是由某種特殊的內容來加以霸權化,來渲染其普遍性,並說明其功效。舉現在美國那些拒斥福利制度的新右派為例,「現在的福利制度是沒有效率的」這種普遍觀念,便透過更為具體地再現那惡名昭彰的「黑人單親媽媽」,來讓福利制度顯得更不討喜,彷彿社會福利最終是為黑人單親媽媽而設的一樣。「黑人單親媽媽」這個特殊的例子,被悄悄當作社會福利這個普遍觀念的「典型」,並用來說明社會福利的錯誤……。一切普遍的意識型態觀念都是如此:我們總是必須尋找特殊的內容,來說明一個意識型態觀念的功效。再舉個例子,就反對墮胎的道德多數(Moral Majority)運動而言,「典型」的案例就恰恰是(失業)黑人媽媽的反面:這時的「典型」就是成功而淫亂的職業婦女,她們把自己的職業生涯看得比母職的「自然」任務還要重要(但是極為矛盾的是,事實告訴我們,墮胎絕大多數都發生在下層階級、育有幾名小孩的家庭)。

這種特定的「扭轉」,即某個特殊內容被散佈為普遍概念中的「典型」,便構成了幻見、構成了普遍意識型態觀念的幻想背景/支撐;用康德的術語來說,它扮演了「先驗圖式論」的角色,讓空白的普遍觀念能夠直接連結、應用於我們的「實際經驗」之上。正因如此,這種幻想的明細絕不僅僅是無足輕重的實例或例證:正是在這個層次上,特殊的內容將被看成是「典型」,從而決定了意識型態戰爭的輸贏。回到墮胎的例子:一旦我們將墮胎案例中的「典型」看成是那種下層階級的大家庭,他們在經濟上根本無法再養育另一名小孩,這時,我們的觀點也就徹底改變了……。

因此,「失業單親媽媽」即是嚴格拉岡理論意義下的合成病徵(sinthome):它是一個結,一個點,所有的主流意識型態立論(回歸家庭價值、拒絕福利國家及其「不受管制」的開支等等)都在這裡相遇。職是之故,如果我們把這種合成病徵人給「解開」(untie),那麼,它整個意識型態大廈的功效也就會因此中止。

現在我們可以看到,在什麼意義上,精神分析所談的合成病徵是對立於醫學上的病徵的:後者指的是一種跡象,代表了發生在另一個層次上的更為根本的過程。舉例來說,當有人宣稱發燒是一種病徵,這表示我們不應該只去治療這個病徵,而是要直接針對其原因下手。(或者,在社會科學中,當有人宣稱青春期暴力行為是普遍價值危機與工作倫理的病徵,這表示我們應該對付「根本」的問題,去直接處理家庭、雇用等問題,而非僅僅去懲罰施暴者。)相對地,合成病徵並非「只是病徵」。而是把「物本身」(thing itself)糾集了起來;如果我們把它解開,「物本身」就會解體。因此,精神分析實際上的確能夠藉由處理合成病徵來進行治療……。

紀傑克《神經質主體》,244-246頁。

2008-06-23

眼花

有個老婆婆某天發現自己眼花嚴重,找了醫生來家裡醫治。這個醫生在醫治的過程中,順手把老婆婆家的東西全偷光了。老婆婆眼睛醫好了之後,醫生向老婆婆要醫療費,老婆婆不肯付,兩人鬧上法院。

法官問:老婆婆你為什麼不付醫療費啊?

老婆婆說:因為他沒有把我醫好,反而把我的眼睛變得更糟;我以前還看得到家裡的家具與各種物品,可是現在都看不到了。

《伊索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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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中的老婆婆是依據家裡的家具、物品來判斷她的眼睛好壞,這可說是一種習慣成自然,一種依賴,但當她眼睛真的好了,面對家具不見的現象,她卻懷疑起自己的眼睛。這種情境,如果以愛情來比喻,就像在愛情中,人們以對方的反應來判斷自己的愛,從中學習、調適,但有一天終於學會如何愛的能力了,可是情人卻已離去,這時人們往往會反過來懷疑自己是否有能力去愛。

再往更深一點說,那個醫生的角色十分奇妙。為什麼明明要偷東西,卻還要把她醫好呢?很簡單,因為正是有醫療的行為,他才能偷東西,也就是說,正是因為讓老婆婆看得見,所以才能讓老婆婆的家具不見。但關鍵是,這個醫生就以「醫生」的角色被記憶住了,其「小偷」的那一面則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了,老婆婆對她的控訴因此侷限於「醫生」的失職,不去懷疑他作為小偷的那一面。

這種情境就像是現代資本主義下的民主政治。原本專制的政治過程因為民主而變得透明了(老婆婆眼睛被醫好了),但是人民的權利、財產卻被自由市場無形的手所掠奪,而人民卻看不清楚真相,依舊只能用「民主」的詞彙批評當權者,要求當權者要民主(醫好我的眼睛)。由於訴求與現實無法對焦,在持續受挫的情況下,人民甚至反過來懷疑民主本身,懷疑自己的眼睛,並寄希望於更好的醫生(統治者)。

2008-06-22

金色筆記˙邊界線

我想說,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即神經質這個詞指的或許就是一種高度有意識、高度進化的狀態。精神病的根本就是衝突。而生存的根本在當前,只要不是置若罔聞,完全地就是衝突。實際上我已談到我是如何看待人類的,可以說--不管他或她,他們正常是因為他們選擇了封閉,不管在哪個層面。人們通過封閉自己、把自己侷限起來而得以保持神志正常。

《金色筆記》,508頁。


精神崩潰的過程和分割現實與實在界的邊界線的崩潰是完全一致的……

把實在界與現實隔離開來的屏障絕非「瘋癲」的標誌,而是獲得最低限度的「常態」的條件;瘋癲--精神病--發作於這道屏障坍塌之時,發作於實在界淹沒現實或實在界包含於現實之時。實在界淹沒現實,如在孤獨症崩潰中表現的那樣;實在界包含於現實,如在妄想狂中表現的那樣,它假定「大對體之大對體」的存在。

紀傑克,〈快感叢林〉。

金色筆記˙有些東西就是全新的

在我看來心理分析的過程從本質上來說就是迫使一個人回到幼稚期,然後再通過把一個人的所知具化到腦力的原始狀態而得到拯救--一個人被迫回到諸如神話、民謠以及一切屬於野蠻或未開化階段的社會年代中。因為如果我對你說:我在那個夢中識別出了怎樣怎樣的一個神話;或者在關於我父親的情感中,印證的是那首民謠;或者那段回憶的氣氛類似一首英格蘭搖籃曲--這樣你就會微笑,你很滿意……

我不希望當我從噩夢中醒來的時候,明明夢見的是氫彈爆炸帶來的大毀滅,卻有人告訴我說那跟人們對於十字弓的恐懼心理是一樣的。不是這麼回事。這世界上有些東西就是全新的……

我想從我身上把那些舊的、重複的東西,那些循環往復的歷史、神話,與新的東西、與我所感覺到或以為有可能是新的東西分離開來……

《金色筆記》,503-508頁

2008-06-18

【當兵】九點鐘的太陽

曬著此刻已是九點鐘的太陽的L,置身於其他應徵入伍的年輕人中間,在月台上等待排定的火車班次將他們運走。他並沒有看到任何奇怪的東西,但也正因為沒有任何異樣出現而感到奇怪。

此刻的車站裡竟沒有一個穿軍服的人員,就連平日會看到的憲兵、警察也不見蹤影。所有從他們身旁經過的人,不論是閒散的旅者、遲到的通勤學生或是不知去哪裡工作的上班族,撇了他們一眼之後便都繼續往前走。當兵這回事在台灣或許實在太稀鬆平常了,引不起人們更多的關注。此時此景也許一個月就要上演好幾次吧?

當然,對於個別的當事人來說,入伍無論如何是個大事,但這首先不是因為自己的生活型態將有巨大的變化,而是因為我們一再被告知,當兵對於自己有如何重大的意義,對於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有多重要,以及,當兵對於國家的存續發展有多重要。這類想法長期內化、累積的結果,使每一個役男在入伍當天都不得不感到些許的失落與困惑;因為,一切竟然都那麼平凡無奇。

沒有戰爭電影中的歡送場面,當然也沒有什麼生離死別的氣氛,對於一群男孩即將要接受軍隊的嚴格訓練,要成為真正的男人,要成為國家未來的棟樑這件大事,似乎沒有什麼人在意。L四下張望,努力尋找當天現場的任何一點點的異樣,但一無所獲。現場沒有出現任何軍人或與軍隊有關的符號。除了十幾步之外的家長以外,也沒什麼人盯著他們看。負責徵兵的公所只派了兩個公務員到場,一個是中年婦女,一個是半禿了頭的中年男子,完全就是你去公所辦事時會看到、但事後絕對認不得的那種人。他們發給每人一頂帽子,上頭連「入伍紀念」的字樣都沒有。

半禿頭的男公務員頻繁地看手錶;看來是接近出發時間了吧。沒多久,他清了清嗓子,有點膽怯地下口令:「各位入伍的役男集合,排隊看齊。」他似乎本想用部隊發號施令的方式講話,但因為某種原因,面對著活生生的一群役男卻猶豫、退縮了。

奇妙的是,正如例外總是令人強烈地想起規則,半禿公務員的半途而廢,反倒觸動了這群役男的緊張。原本在和L聊天的新認識的夥伴,一聽到口令,立刻以手勢中斷了談話,迅速地站到定位。有點不知所措的L這才拿起行李,瞪大眼睛看著這群役男以很快的速度排好了方隊,專注地看著男公務員,等待進一步的指令。整個過程安靜無聲,一些人甚至煞有介事地插手擺頭。

是什麼東西深埋在這群役男體內,像引信點燃火藥一樣起了作用?

2008-06-09

奇萊前書‧不能斷定到底字重要還是愛重要


「那當然是完全屬於你的。」

「甚至,甚至到這樣一個層次,惟獨為我所認知,辨識,因為它純真不變,首先便嚴重地感動了我。」

「感動了你自己?」

「感動了我自己,在那追尋的時刻裡。我從甲地倉皇趕赴乙地,在追尋著啊一個影像。我顛躓匍匐,遍體鱗傷,爬起來,靠著偉大的樹幹休息,沈思,對天上的大小星子許願,同時構思一完整篇幅的字,我心靈裡的字。則我的字來自精神的挫折和身體的創傷。」

「說不定你講來講去,只繞著愛這個題目。是不是?」

「愛?」

「愛是不是你更重要的題目?」

「不知道。」

「不知道?」

「不能斷定到底是字重要還是愛重要。」

「當然是愛重要。」

「不一定。」

「當然是愛比字重要。」

「不一定。」

「有一天你會徹底覺悟。」

「到那一天再說。」

「愛是一切的動力,大至宇宙時空,小至血汗淚水,笑靨嘆息,無非因為愛而顯現隱匿。你自己完全瞭解這一點,奈何不承認?」

「我只是懷疑,有時——」

「懷疑?」

「我懷疑,有時愛是手段,字才是目的。」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這個論調。」


From:《奇萊前書》,252~254頁。

2008-06-05

El pueblo unido jamás será vencido!



El pueblo unido jamás será vencido主題36段變奏之即興段與最終章

"El pueblo unido jamás será vencido"是一句口號,意思是「團結起來,人民必勝」,與英文中的"The people united will never be defeated"相同,由智利左翼作曲家Sergio Ortega結合民謠譜成樂曲,隨著智利阿言德政權的奮起與隨後的壯烈犧牲,在整個拉美大陸的社會運動場合傳唱至今。此一名曲後來衍生出許多不同語文及曲風的版本,但歷史悠久的智利左翼民歌團體Quilapayún的表演仍是箇中經典;該團體在阿言德時期擔任智利文化大使,皮諾契特發動政變時正在國外演出。

現在貼在這裡的,是美國作曲家Frederic Rzewski譜寫的El pueblo unido jamás será vencido主題36段變奏的即興段與最終章,由Bobby Mitchell演奏。作曲家本人演奏最終章也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