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1-10

從新人到新社會

■作者:李亮




「她已經昏迷兩天了。你們講話、動作要輕一點。」護士說著,領著兩個青年進入加護病房,走向其中一床病床。病床上躺著一個女孩,她前天因車禍被送進醫院來,目前仍昏迷不醒。窗外,是朝氣蓬勃的朝陽,整間病房也因此顯得明亮,但站在床邊的兩個青年的臉上,失卻了平時的歡樂,滿是濃重的憂愁。兩人就這樣站著,久久地注視著女孩,偶而抬起頭看看對方,沒說什麼。

說她是女孩或許有些不恰當;她叫拉蘿,已經22歲,是菲律賓中呂宋地區學運組織的領導幹部。包裹在繃帶裡的身體,看得出來原本是健康而壯實,適合蹦蹦跳跳、適合勞動的,但現在卻只能動也不動地躺著,靠點滴維繫營養。昏迷中的她,微微地縐著眉頭,像是正在和體內的病痛進行無聲卻頑強的搏鬥,加上她原本就濃黑的劍眉,看上去更顯得有些懊惱、憤怒:她正在對她體內的病痛發脾氣呢!

其中一個青年似乎感受到了這股微微的懊惱,咬了咬嘴唇,緩緩地在床邊的椅子坐下。他伸手握住了女孩的左手,希望她能感受到他們帶來的溫暖與支持,就像過去女孩帶給他們的一樣。是的,支持。他們平時總是相互支持,但這種相互支持的關係卻來的有點不同尋常。已經三、四年了吧?他們結識,一起參與校園的公共事務,發起各種活動,企圖喚起學生的社會意識;他們一起開讀書會學習、討論,要搞清楚菲律賓社會的問題所在;他們更一同前往無數個工人抗爭的現場,一同住進貧困的農村,與群眾們同吃同住同勞動。把他們聯繫在一起的,是共同改造社會的理想,是為工農群眾的明天而獻身的戰鬥。這樣建立起來的關係不同尋常,所以,他們總是用一個特別的詞來稱呼彼此,那個詞就是:同志。

青年看著他受傷的同志,想起了這些,深鎖的眉頭才稍得舒展,握著女孩的手輕輕地動了一下。「我們一同許下的那些志願、那些理想,還等著我們去實踐,妳可別就這樣忘記了喔!」青年安靜地、在自己的心裡輕輕地說著。另一個青年這時也抬了張椅子來,一同在床邊坐下。他抬起頭把視線移向窗外,看見窗外的朝陽仍在放著它的熱力與光亮。




這裡是什麼地方?怎麼一片漆黑?現在是什麼狀況?我怎麼會在這裡呢?……

唉,怎麼會這麼累呢,好像全身都散掉了一樣躺在這裡,以前從沒有這樣累過。唯一接近的一次,大概是之前去農村的時候吧!我以前從來不知道農民的勞動這麼繁重。那幾天我們忙著插秧,在太陽底下從早忙到晚,一整天下來,我全身的骨頭都吱吱作響,酸得不得了,連晚飯都沒吃就昏睡過去了。可是田裡的其他人還是笑我動作太慢,老是落後他們十幾公尺遠呢!

不過那是勞動後的疲倦。現在的感覺卻不大一樣,是很沉重的、不愉快的感覺。我不喜歡這樣。好像過去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全部回來報仇似的,這麼累……那些事情……

怎麼還是一片漆黑?這種黑叫人不舒服。嗯?那邊好像有一點亮光……不曉得,看不清楚。有點熟悉的感覺,過去的事,像家人那樣。啊,是我的家人嗎?媽媽、哥哥,是你們嗎?

唉,可是你們看到我會說什麼呢?還要再吵一次嗎?每次回家你們總是罵我,要我別再管那麼多別人的事情了,說我一個女生,這樣在外面跑來跑去不好,叫我念完師院就去當老師,工作穩定,找個人結婚,生小孩照顧家裡。你們就是要我當個順從的女人待在家裡,根本不承認我有選擇、決定的能力,這是封建的那一套呀!還說什麼我唸書太多才會作怪呢!我知道你們擔心我,可是從我懂事開始,你們就處處限制我,不准做這不准做那,連我跟同學出去逛街,你們都要出來街上把我抓回去!

上了大學之後,我參加劇團,就是希望能擺脫你們給我設下的種種的限制,學著自己獨立。那種學習才快樂呢!我透過劇團接觸到各種社會議題,後來還參加學生議會選舉,意外打敗對手,高票當選。嘻,其實那時我什麼都不懂呢!這種選舉看的是個人魅力,而不是頭腦清不清楚──不過這是我後來更深地參與學運組織之後才知道的,更重要的是,我開始了解了菲律賓社會的實況,也親自去和工人、農民接觸。

唉,你們知道嗎?菲律賓的工人、農民真是慘呢!我去的那個農村,土地都被地主壟斷,農民都是佃農,做得要死要活,收成全給地主拿去,自己都吃不飽呢!他們稍有怨言想要反抗,地主甚至就出動他養的私人軍隊來鎮壓!我也去過好幾個工廠,有做汽車零件的、也有做裝飾品的。他們做的東西真是精美呢!東西可以外銷到全世界,但利潤全被跨國公司拿去,他們給工人的薪水卻那麼低!政府說一個家庭每天要賺500比索才夠,可是他們有的只拿到200、150比索,有的更慘是用計件制的,工頭不滿意,你做了幾天一毛錢也拿不到!而且大部分都是短期契約工,每天都在擔心明天有沒有工作。你去他們住的社區看看就清楚了!沒水、沒電,住在用撿來的木板、竹子搭起來的屋子,外面下雨裡面也會下雨的那種。更別提送小孩上學了,他們連制服、課本都買不起呢!幾千個人的工人社區,全是那個樣子。

媽媽你知道嗎?我第一次知道這些事情的時候,好難過好難過,忍不住一直哭呢!那時我才知道,我們的社會真是病了,而且病得嚴重;一邊是一小撮人有錢有勢,為所欲為,一邊是像垃圾一樣被拋棄、被踐踏的人們。怎麼會這樣呢?怎麼可以這樣呢?這個社會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唉,可是我親愛的媽媽、哥哥呀,你們怎麼就是叫我往自私的路上走呢?任我怎麼對你們解釋,你們就是不擇手段地要阻止我!我是多麼愛你們啊!可是你們卻給了我那麼大的痛苦……那天,我從大學放假回家,本想跟你們好好聊聊的,可是你們就是不肯聽我說,連吵了幾天,最後還讓哥哥動手打我……他那麼高大,那麼狠地打我,像是要把我殺掉……那是真正的恐怖,你們知道那種感覺嗎?不,你們不懂的,如果你們懂,就不會那麼做了吧?那時候,我真的以為我會這樣被自己的哥哥殺掉呢!那是真正的恐怖……




時間接近正午,太陽的光芒更艷了。病房裡依舊寧靜,只聽得到一些儀器的鳴響,與偶而的走動的腳步聲。從早上到現在,陸陸續續進來了許多拉羅的同志,男男女女臉上都帶著憂愁與焦慮,但他們年輕的身軀,仍舊從外面帶進來一股說不出的光與熱,圍繞在病床周圍。他們有的還有事忙,看望一陣便走了;有的留得久些,坐到床邊握著拉羅的手,凝視著拉羅的臉,感覺她均勻而微弱的呼吸,神情若有所思。有幾個甚至湊近拉羅的耳朵,輕聲地說些什麼;卻不曉得拉羅聽不聽得到這同志的呼喚呢!

……當天晚上,滿身是傷的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了出來,整整一年沒再回家。那一年,一開始真是難熬呢!先是託朋友、找同志,做過各式各樣的工作來維持經濟獨立,後來有個機會,乾脆成為全職的組織者……總之,我就是要證明給你們看,我是可以獨立的,我說要透過社會運動改造社會,我是認真的!

可你們還是不死心,還不斷地到學校來找我,要拉我回去。唉,親愛的媽媽,我知道你難過又生氣,那天才會在學校打我耳光。可是這又有什麼用呢?在經歷了這麼多事之後,我已經不是那個你可以掌控的小女孩了啊!我已經是個新的人了。

媽媽,我是愛你的,當場我雖表現得那樣冷靜,你走了以後我還是躲起來哭了好久。我是愛你們的,我們也永遠是一家人,可是我希望你們知道,我不會走回你們所希望的那種路子,我希望你們學著接受這一點。

不過,改造社會又何嘗容易呢?這輩子都不知道能不能實現呢!組織者的人數是那麼的少,經費又困難,但要做的工作卻是那麼的多,而且,有時真覺得累,好像工作越做會越多的感覺,越有經驗的要負責的工作就越多……嗯,真是累了,不過這種累的感覺還不太壞,至少從這裡看得到未來的希望……

未來……未來會如何呢?唉,我還真想知道呢!想知道群眾逐漸組織起來,一點一滴地改變社會的面貌,那個新社會的樣子。可這裡是哪裡呢?長久地躺在這裡可不大舒服呢。亮光好像更多了一些,還有一些聲音……聽不太清楚,是什麼聲音呢?我的耳朵還靈的,我還年輕,還能聽得清楚,還能繼續工作的……啊,這聲音好熟悉,像是那些同志們的聲音呢!可他們說些什麼呢?啊,同志們,再大聲一點吧,就像我們平時唱歌那樣嘹喨,該有多好!

喔……這是……我聽清楚了!「群眾需要你」,「群眾需要你」……啊,群眾需要我嗎?他們需要我嗎……那個老農那麼貧困,卻把我們這些年輕的組織者當成自己的兒子、女兒一樣,寧願自己忍住飢餓,把食物硬塞給我們……我永遠記得他的皺紋與笑容,那天,我成為他孫子的乾媽時,他笑得好開心呢!

啊,群眾需要我……需要我……

我要起來,我要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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