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4-07

金色筆記‧社會主義者就是這樣的嗎?

「很好,」安娜決心已定。「我來擔任這個角色。那麼就先停止爭辯。我們要談的究竟是什麼?事實上,我們全都同意,我們也都提出了同樣的意見,不是嗎?」

「是嗎?」理查德說。

「是啊。莫莉認為你應該在你那堆事業裡頭為托米提供一份工作。」與莫莉一樣,安娜說話時也無意識地帶著對理查德那個世界的不屑,氣得他齜牙咧嘴。

「從我那一堆事業裡頭?而你也同意,莫莉?」

「如果你願意給我一個這麼說的機會,沒錯。」

「這就是了,」安娜說道。「甚至沒有爭論的必要。」

現在理查德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頗幽默地保持著耐心;而莫莉也同樣富於幽默地等待著。

「這麼說全解決了?」理查德發話。

「顯然還沒有,」安娜道。「因為托米得同意才行。」

「如此說來我們就又回到了起點。莫莉,我可否知道你為什麼不反對你那寶貝兒子與那幫財神們攪在一起?」

「因為我是用那樣一種方式撫養他長大的——他是個好人。他沒事。」

「這樣他就不可能被我腐蝕了是吧?」理查德按捺住自己的怒氣,微笑著。「那麼我可否問一下,你對於你的價值觀那種非同一般的自信是打哪兒來的——它們在過去兩年中很受了些打擊吧,不是嗎?」

兩個女人相互交換了一下目光,不言自明:他必定要說到這一點了,那麼就讓我們來過一遍吧。

「你們從沒想過托米的真正問題在於他生命中的一半時間都生活在共產黨人、或者說那些所謂的共產黨人之間——他所認識的人多半都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與共產黨有過牽連。而現在他們都離開了共產黨,或者早就離開了——難道你們不認為這會對他產生一些影響嗎?」

「顯然,會的。」莫莉道。

「顯然,」理查德氣沖沖地咧了咧嘴。「就這樣輕描淡寫——可是你那寶貴的價值觀有什麼用處呢——托米是在關於光輝的蘇維埃祖國那一片美麗以及自由的想像中長大的。」

「我不跟你談論政治,理查德。」

「沒錯,」安娜道,「你們當然不應該談論政治。」

「為什麼不,如果這是與主題有關的?」

「因為你不是在談論,」莫莉道。「你只是在借用報紙上的用語。」

「好吧,那麼我可否這樣來說?就在二年以前你和安娜還在各種集會之間奔進奔出,把各種凡視線所及的事物全都組織起來……」

「我沒有,不管怎麼說,」安娜道。

「別狡辯。莫莉當然就是這樣的。那麼現在又怎樣?俄羅斯蒙受著恥辱,那麼同志們現在還有何用?據我所知,他們大多或者精神崩潰了,或者掙了大錢。」

「問題在於,」安娜道,「社會主義在這個國家正處於低潮……」

「在所有別的地方都是。」

「行啊。如果你是說托米的問題之一在於他被培養成了一個社會主義者,但是卻碰到了一個不適合社會主義者生存的時代——那麼當然,我們也同意。」

「是高貴的我們,社會主義的我們,還是只指安娜與莫莉的我們?」

「社會主義的,為這場爭論起見。」安娜應道。

「儘管如此,在過去的兩年中你們已經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不,我們沒有。那只是看待生活的方式問題。」

「你想讓我來相信你那套生活觀念嗎?據我所知,那不過是一片混亂無序,社會主義者就是這樣的嗎?」


安娜瞥了一眼莫莉,後者極輕微地搖了搖頭,但是理查德還是看到了,說:「在孩子面前免談,是這個意思吧?你那股不可一世的傲慢勁真讓我感到震驚。這是從哪兒得來的,莫莉?你是什麼東西?要嘛就是你這會兒已經在那部叫作《丘比特之翼》的傑作中得到一個角色了。」

「我們這些配角演員是不挑戲的。再說,我已經在戲院外流浪了一年,什麼錢也沒掙,而且我破產了。」

「如此說來你的信心是來自於流浪了?它當然不可能出自你那份工作。」

「我喊停了,」安娜說。「我是仲裁者——這個討論到此結束。我們談的是托米。」

莫莉沒有理會安娜,接著攻擊理查德。「你說我的那些話可以算對,也可以算錯。但是你的那份傲慢又是從何而來?我不想讓托米成為一個商人。你大概也不會在做一個終身廣告吧。任何人都能成為一個商人,為什麼?你常對我這麼說。噢,得了吧,理查德,多少回了,你順道跑到我這兒,坐在那兒大談你的生活有多麼空虛和愚蠢?」

安娜快速做了一個警告的動作,而莫莉則聳了聳肩,又說道,「好吧,我說話不夠得體。為什麼我該如此?理查德認為我活得不怎麼樣,我同意他的觀點,但是他又怎麼樣?你那可憐的瑪麗恩,只是做為你們家的主婦而存在,卻從來沒被當成一個人來對待。你那些兒子們,毫無選擇地硬是被塞入了上流社會,僅僅因為這是你的願望。還有你那些愚蠢而不值一提的風流韻事。為什麼我應該覺得這一切有任何了不起之處?」

「我看出來了,你們剛才根本就已經談過我了。」理查德說道,充滿敵意地看了安娜一眼。

「不,我們沒有,」安娜道。「或者說這麼多年來我們倆什麼沒談過。我們剛才正談托米的事。他來看過我,我跟他說應該去看看你,理查德,並且看看他是否一樣專業的工作也做不了,不是商業方面的工作,只是經商未免太愚蠢了,而是做一些建設性的工作,比如聯合國或者教科文組織。他可以通過你加入進去,不是嗎?」

「是的,他可以。」

「那他怎麼說,安娜?」莫莉問。

「他說他想一個人考慮一下。這有什麼不可以的?他二十歲了。為什麼他不該自己去思考並且體驗生活,如果他自己願意這麼做?為什麼我們要去嚇唬他呢?」

「托米的問題在於從來也沒人嚇唬過他。」理查德說。

「謝謝。」莫莉道。

「他從不曾有過任何方向。莫莉只是由著他去,好像他早就是一個成人了,總是這樣。你想這對於一個孩子來說意味著什麼,一切由你自己來決定,我不想給你施加任何壓力;而與此相伴的則是同志們、紀律、自我犧牲、以及對於權威的頂禮膜拜……」

「你要做的事情是這件,」莫莉道。「在你那一大堆事業裡面為托米找一個位置,可以讓他不僅僅只是幹推銷股票或者推銷商品或者賺錢的活。看看你是否能找出一些有建設性的事情來,然後讓托米決定幹或者不幹。」

理查德身上那條顏色過黃、繃得過緊的襯衫,此刻正好襯出了他那張因憤怒而漲得通紅的臉。他的視線向下落在手中的威士忌酒杯上,那只酒杯正被他不停地轉過來又轉過去。「謝謝,」他最後說,「我會的。」他說的時候帶著那樣一種頑固的自信,他是在以他將要提供給他兒子什麼的身份在說話,這使得安娜和莫莉再度抬起眼睛互視了一下,交換了彼此的感覺。顯然,整個談話都白費了,像往常一樣。理查德捕捉住她們之間的一瞥,說道:「你們兩個人簡直幼稚得讓人吃驚。」


「在生意方面嗎?」莫莉開心地大笑道。

「是在大生意上。」安娜平靜地接了一句,覺得很有趣。她曾經在與理查德的談話中吃驚地發現過他的權勢可以大到什麼程度,但是這並沒有使他的形象在他的眼裡變得高大起來,而在國際金融界的背景之下,似乎反而萎縮了許多。而對於莫莉,她則更多了一份愛意,因為莫莉對於這個曾經做過她丈夫的男人表現了全然的藐視,而他實際上是這個國家的金融權威之一。

「噢——噢。」莫莉不耐煩地哼哼著。

「是非常之大的生意。」安娜笑著又說,試圖讓莫莉領會她的意思。然而女演員頗為不屑,還是她那個富有個性的大聳肩動作,她那白晰的手伸了出來,手掌攤開,最後才落到膝蓋上。

「以後我會讓她記住這一點的,」安娜對理查德說道。「或者至少也得試一下。」

「你們在說什麼?」莫莉問道。

「沒什麼好話,」理查德回答,語氣中帶著挖苦、怨恨和不滿的意味。「你知道嗎?關於我的情況,這麼多年來她甚至從來也沒有足夠的興趣問一聲。」

「你已經為托米付了學費,而這便是我想從你那兒得到的一切。」

「這麼多年來你一直在讓每個人都把理查德看成是一種——怎麼說呢?一個雄心勃勃而微不足道的商人,就像一個暴發的雜貨商,」安娜說道。「而事實上他從來都是一個企業巨頭。一個大人物,一個我們得去痛恨的人物——從原則上來說。」安娜又笑著補充道。

「真的嗎?」莫莉頗感興趣地說道,略感驚奇地注視著她的前夫,這個平凡、至少就她所知並不十分聰明的男人根本可以是任何一種人。

安娜對她臉上的神情心領神會,因為這也正是她的感覺,於是笑了起來。

「上帝啊,」理查德道,「跟你們兩個人說話簡直就像面對兩個野蠻人。」

「為什麼?」莫莉說道。「我們應該覺得你有什麼了不起嗎?你甚至不是自己創的業,你只不過繼承了這一切。」

「這有什麼關係?重要的事事情本身。因為它也可能是一個很糟糕的系統。我不打算為此而爭論——我根本無法和你們中的任何一個談論這一點。你們倆對經濟學全都像猴子一樣無知,而讓這個國家運轉的恰恰是經濟。」

「那是當然。」莫莉說。她的雙手依舊擺在膝上,雙掌攤開著。現在她把兩隻手合攏垂到了膝下,無意識地模仿著小孩等候聽訓時的姿勢。

「那為什麼要藐視它呢?」理查德顯然是要繼續說下去,卻停了下來,看著那雙假裝乖順的手。「噢,耶穌基督!」他嘆了一聲,放棄了。

「可是我們並沒有藐視。藐視這種行為——也太沒有份量了——沒有必要。我們藐視的是……」莫莉截住了下面的那個「你」字,像是為有失風度而感到內疚似的,讓雙手收回了剛才那無禮的姿勢,並且很快把手放到了身後。安娜看著這一幕,頗覺有趣地思忖著:如果我告訴莫莉,他只用兩隻手的姿勢便取笑了理查德,並讓她煞住了話頭,她是不會明白我的意思的。能夠做到這點實在是太棒了,她可真幸運……

「是的,我知道你們藐視我,可是為什麼?就因為你是一個半成不就的演員,而安娜寫過一部書嗎?」

安娜的雙手本能地從兩側抬了起來,手指不經意地挨著莫莉的膝頭,說道:「你這人可真讓人煩,理查德。」理查德看著她們,皺起了眉頭。

「這跟那一點關係也沒有。」莫莉道。

「絕對。」

「這是因為我們都還沒有放棄。」莫莉神情嚴肅地說。

「沒有放棄什麼?」

「如果你不知道,我們也沒法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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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金色筆記》,44~50頁。程惠勤譯,時報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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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到一節Golden Notebook的廣播劇,其中正好就有上面這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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