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4-23

【當兵】每一次我們說再見

電影發明至今已經一百年了。在此期間,全世界的人們旅行的規模,是自從城市建立、遊牧民族定居以來所僅見。你可能會立刻聯想到觀光業,還有商務旅行,因為世界市場必須持續進行貨物與勞工的交換。然而,大多數情況下,旅行一直都是被迫的。一整個族群的遷移,逃離飢荒或戰爭的難民,一波波的移民潮,既不是出於政治的也不是出於經濟的緣故,而是為了求生存。我們處在一個強迫旅行的世紀。我甚至要說,我們處在一個消失的世紀,這個世紀的人們無助地看著他們的親友消失在遠方。「Ev’ry Time We Say Goodbye」,一如約翰˙柯川的名曲。或許,這個世紀以電影作為自己的敘事藝術,本是理所當然。

──John Berger


那是一個沒什麼特徵的午後,L在交流道附近的商店前等車。氣溫微涼,但太陽西曬得厲害,L和其他人躲在屋簷下的一小塊陰影裡,看著面前川流不息的大小車輛揚起一陣陣粉塵,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軍中或非軍中的話題。

如同在此之前與之後的、每一個收假的午後,一切都籠罩在鬱悶的氣氛中,就連彼此分享零嘴的動作也懶洋洋的,唯有當某個同伴被年輕女性載來時,才能引起一陣短暫的興奮的騷動,過後,又回復到無精打采的狀態。

車子來了。臨上車的那一刻,每個人都輕輕地嘆了口氣。



L嘆氣,踩上巴士的階梯,一抬頭就愣住了。

咦,這不是F大哥嗎?李亮又多看了司機一眼,看清楚了作為他的正字標記的夾克與帽子,確定沒認錯人,便朝他大喊:「F大哥!真巧,怎麼在這裡遇到你!?」

咦?你是?……啊!我想起來了,你是那個…那個…

我是L啦!你記得嗎?那時候你們罷工,我們一些學生有去幫忙啊。

對,對,我記得你的臉,可是名字一時想不起來,真不好意思!

不會啦,不要這樣說。可能那時候我主要跑台北站,你比較多是在台中站嘛。

對,對……他靠近看了一下。這樣我就想起來了,你那時候是的×××學生嘛。

對啊,後來我開始寫論文就比較少去了。現在當兵,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你,真高興!



現在工會怎麼樣了?

那時候的很多人都離開了。

嗯,我有聽說。

你知道多少?

有聽說你被非法解雇,正在打官司。其他人的部份不太清楚。

對啊,因為弄工會,他們就耍一些手段來對付你。台灣的老闆真是很糟糕,這點觀念一直都沒有。

嗯。

還有一些人是因為看到公司這樣,就自己辭職了,懶得再去跟他鬥了。實際上也是沒力了。

啊,我還聽說×××跑到資方派那邊去了,是這樣嗎?

嗯,還有×××被拉起來作管理幹部……。工會是還在,可是,唉,怎麼說呢?只能說,團結說起來簡單,但真的做起來,真是天下最困難的一件事!



你換來這間公司多久了?

沒多久,才一個多月。

之前在做什麼呢?都待在家裡。我太太還有工作,在一家成衣廠。我也還有一點積蓄,而且一些工會的事、訴訟的事還要處理,就沒有急著找工作。

那現在你和太太兩人的薪水有多少?

加起來大概四萬多。

可是小孩不都還在唸書?正是開始花錢的時候,這樣夠用嗎?

是不太夠,但還過得去啦。

罷工那時資方不是有把名單傳給其他客運公司嗎?找工作時有沒有影響啊?

還好。主要是因為客運司機一直都有缺,不是很難找工作。也是有司機去找工作時,人家知道你有參加過罷工,就被拒絕的情況。但一般是還好。

你都一直跑這條路線嗎?

不是。平常我是固定開另一條線。我們公司跟工業區一家廠商簽約,他們是三班制的,我們就作他們員工上下班的交通車,工業區跟市區這樣來回跑。今天是因為原本的司機沒空,我才來幫忙代班。沒想到第一次開就遇到你!



你知道×××死了嗎?

什麼?死了?不知道啊!是怎麼回事?

2個月前的事了。就在台中站附近出的車禍。有其他司機親眼目睹了車禍。很慘。那個司機後來也辭職了。

……

很奇怪喔,他自己事前還有好像會出事的預感,有跟其他人講。結果真的出事了。



那次罷工,罷就罷了,我不後悔。但是,如果再來一次,如果可以讓我選擇的話,我不會選擇抗爭。

不是因為資方的打壓。當然啦,那也是原因之一,壓力真的很大,太痛苦了。不過,主要是工人自己就不一致,尤其是後來在弄工會的時候,自己人就不合作,自己爭起來,那才令人寒心。



此時已是黑夜。

夜晚,巴士車窗外的景緻和白天完全不同。馬路、路上的大小鄰車、房舍、樹木、遠處的山、廣告招牌等等,當然都還在。但是天空與陸地不見了,或者更準確地說,兩者的界線消失了;樹木、房舍與遠山退化成不同層次的灰黑色背景;車輛只在靠近的那一瞬間才有實體感;黑暗就像海洋吞沒了一切,只有會發光的東西如點點漁火浮在上面,而他們就置身在其中的一艘航船上,在其間搖曳漂泊。因此,在司機們彼此的無線電對話中,常將巴士稱為「大船」,發車與到站分別就是「大船出航」與「大船入港」。

在談話的過程中,L幫著放電影。不知從何時開始,在車上放映電影,已成為長途客運的固定儀式,乘客們上車,入座,然後盯著前方的小螢幕。但L和F大哥面前沒有螢幕。他們只是看著道路不斷被車身吞噬,又不斷向前方延伸,看著路上的各種標線號誌像某種密碼一樣閃進閃出,各種景物由遠方向他們靠近,然後又不可抗拒地向兩旁逸出。

L不時回頭看著F大哥的側臉,直到某一盞路燈映照出F大哥眼角的淚光,他才轉過頭來,盯著前方的黑暗。

如果你也曾在夜行巴士的前座,你會看見光影朝你奔來,隨後又逸出。白天,所有的景物都清楚可見,具體而活躍,在你眼前伸展的是競爭著的大小車輛,是寬大的道路遠方的山,是不停開展的「未來」。但黑夜造成了奇妙的顛倒。朝你奔來的不再是任何實體的物體與空間,而是你自己的「過去」。不是你向前奔跑,是你自己朝你奔來。

那一夜,L自己的什麼東西撞擊了他。他看到了守衛車站的那些日夜,和欠薪老闆當面對辯,討論策略的無數會議,和司機、站務人員的火鍋聚餐,政府大樓外的冷風,台北台中的幾趟狂飆。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

某一盞路燈所映照出的,應該也是L自己的眼淚吧。是他突然理解了些什麼。而F大哥只是平靜地述說著一段挫敗的經歷,穿著和以前一模一樣的服裝。

然後,巴士接近營區大門,大船靠岸。

他們兩人說再見,F大哥掉轉車頭離去,L走向營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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